王炜钰:沉迷设计的一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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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:45:00
作者手记:王炜钰的一生是令人羡慕的,知识分子家庭出身,自幼受父母宠爱,读书时期得名师栽培,工作时期逢国庆工程,尽管经历了时代的大波大澜,依旧称得上岁月静好。兼为教师与设计师的她,谈起自己的设计,是荣耀的,谈起自己的学生,同样是荣耀的,因为荣耀,于是唯有知足与感恩。剥去身上的光环,这位气质优雅的老人又是亲切可爱的,在惊诧于87岁高龄的她依旧忙于人民大会堂会议厅的扩建设计时,你会为她当年跳窗溜冰的趣事开怀大笑,也会因她讲起曾喜欢看《还珠格格》而大跌眼镜。看着她的淡定从容,由衷感慨,人生如斯亦足矣。

王炜钰(拍摄时间2011年)
年轻时候的王炜钰,大概想不到自己的一生会经历如此多的设计任务:革命历史博物馆、毛主席纪念堂、钓鱼台国宾馆、人民大会堂小礼堂、人民大会堂香港厅、人民大会堂澳门厅、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……这份名单可以拉很长;大概她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多的荣誉:全国装饰协会优秀作品一等奖、北京装饰协会优秀设计奖、中国室内设计终身成就奖、建国60周年功勋人物奖……这份名单同样可以拉很长。
这位一生荣耀的老人,1945年的时候,还只是一名刚从北京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毕业的女学生,因成绩优异而备受老师青睐,成为班里唯一留校任教的学生。从此,她的人生不曾离开讲台,亦不曾离开设计。
“老实干活”,是她对自己的总结。
“父亲从小教育我,要有本事,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”,王炜钰至今感激父亲的教诲。
上世纪30年代,对女性而言,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,嫁个好人家才是第一要义。但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不希望女儿一生如此度过,于是从小教育孩子要学本事,靠自己。才华横溢的表姐林徽因,更让王炜钰心生向往,也使她自幼对建筑设计产生了兴趣。
王炜钰的高中生活在女子一中渡过,她笑言,当时在别的女同学已经女儿态十足的时候,自己还傻乎乎的。那时除了学习,她最喜欢的就是溜冰。上课的时候脚上就套着冰鞋,一下课就从临窗的座位上跃窗而出,奔向教室外面的冰场上痛快玩一场,上课铃响,再由窗而入。 “女儿国”里的她,活泼好动,如此本性,也令她在之后的人生中,乐观永存。
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后,王炜钰一下子从“女儿国”进入了“男儿国”。当时工学院只有建筑工学系和应用化学系两个系招收女生,女生稀缺得很,走在院子里,常被无数眼睛盯着。王炜钰不愿成为花边新闻的女主角,对自己便多了几分自我约束。在当时的混乱时局中,她师从建筑大师沈理源先生,一心埋头于学习,醉心于建筑设计。
直到毕业后,王炜钰才得知当时班里人员身份混杂,有地下党,有特务,还有据说身份显赫的朝鲜人,于是恍然大悟难怪当年有些同学行为诡异。
“一心设计,没有杂念”,是她对当时自己的概括。
大学毕业那年,王炜钰不过21岁,是班里唯一的留校教师。初登讲台,面对几乎同龄的学生,她犹有羞怯。此后,她在讲台上挥洒一生,如父亲所愿,“靠自己的本事吃饭”。
国庆工程中走出的“福将”
1952年院系调整中,北京大学的建筑工程系并入清华大学,王炜钰也因此成为清华大学教师。在清华,王炜钰开始了耀眼的设计生涯:从革命历史博物馆,经毛主席纪念堂,到人民大会堂的金色大厅。回首自己的众多设计,她笑称自己是个“福将”,“他们都觉得说,怎么好的项目都落到我头上了呢?”
革命历史博物馆的设计是个开始。1958年 ,当时的北京副市长万里主持动员会,号召动员全国大专院校和设计院的建筑师参加“国庆十大建筑”工程的设计,鼓励年轻人解放思想,敢想敢干。34岁的王炜钰作为清华大学的代表,带领两名年轻老师及十几名学生,日夜奋战,共同设计出革命历史博物馆的方案,并最终中选。那也是王炜钰接手的第一个大项目,“年轻人也能够做出成绩来,对自己的设计能力是很大的鼓舞”。
打响了头一炮,任务接踵而至。1959年,人民大会堂毛主席办公室提出修改,要清华大学派专家负责,王炜钰接下重任;1976年,毛主席去世,全国选拔四十余位建筑设计人员,集中设计毛主席纪念堂,王炜钰荣幸入选。那是段难忘的经历,她回忆,“当时大家都非常伤心,都想着要为毛主席建一座好的纪念堂。”整个设计花了很多心血,既要考虑政治意义,又要考虑纪念堂的功能需求,还要兼顾天安门广场周边建筑的统一,最终,她设计的重檐式的纪念堂方案被采用。
也有对自己的作品忐忑的时候。1995年,王炜钰受邀做人民大会堂澳门厅的室内设计。她决心“要为澳门同胞打造一处北京的家,让漂泊在外的游子感受到祖国的温暖。”考虑到澳门的地方特色和人民大会堂的整体气派,王炜钰选用了西式古典风格。完工的一期工程受到了前来参观的澳门同胞的赞赏,但是,也有代表认为西洋景太多,中华民族风格不足。王炜钰顿觉惭愧,似乎爱国热忱不如澳门同胞,遂将外厅设计改为中式古典风格,但心里始终有疙瘩,担心风格不够统一。澳门厅整体完工后,主持工程的马万祺前去验收,一句“中西合璧”的评价化解了她心中的疙瘩。
对自己总能拿到令同行向往和羡慕的设计任务,王炜钰一直感慨自己人缘好、机遇好,她对自己的工作评价很简单:“我就是老老实实干活,不说最好吧,但是卖力。”
王炜钰就是个年代特色鲜明的人,言谈中依旧保留着上个世纪的语言风格。因为是解放之前接受的教育,她一直将自己定位为需要接受思想改造的“旧知识分子”,但不管怎样改造,真善美始终是她的道德底线。
国庆工程之后,清华的党组织想要发展王炜钰入党。王炜钰虽也深为共产党的领导所鼓舞和感染,但她觉得自己不够格。在她眼里,共产党员是不同材料的人,他们吃苦在前,享乐在后,无私奉献,甚至能为了党牺牲自己。王炜钰不希望顶着党员的桂冠,却名不副实。时过境迁,文革之后,很多人对党提出了质疑,王炜钰却有了新的想法。在她看来,盲目的批评忽略了国家的经济建设成绩,也忘记了旧社会吃黑面的苦日子,对党是不公平的。于是,她提出申请入党,她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入党了,可以为党做很多事情,就应该加入这个组织,“我不是为了羡慕什么,我也不要求做什么官,我觉得我够了格,我愿意为这组织做事情,我就入了。”
对良心的坚守是王炜钰思想改造的底色。文革期间,王炜钰也曾为一夜之间的突变惶惑不安,但她没有加入任何派别,她说:“我自己心里有一道坎,这不是什么政治坎,我就觉得人应该做什么,不应该做什么。” 她不想在别人倒霉的时候,再去踩别人一脚,看着大字报上的肆意批评,她总是会想一想:“你真的知道人家是一个坏人吗,不知道就乱说,这是人格的问题。“做一个好人”是她的原则,因而政治运动之中,她只是做份内之事,也躲过了许多劫难。
对王炜钰的设计而言,思想改造带来的最大改变,一方面是令她抛弃了个人英雄主义,另一方面,则使她对设计始终抱有这样的理念:设计是解决矛盾的过程,需要满足各方面的要求,因此要比使用的人想得远,要用恰当的方法解决长远的矛盾。
一直顶着著名室内设计师头衔的王炜钰,同时还是桃李满天下的教师,是养育了3个孩子的妈妈,是贤惠的妻子。抛开光环,她依旧诚恳动人。
王炜钰喜欢教师这个身份,近六十年不离讲台,不离建筑设计教研组。她笑言和年轻人在一起,心态更年轻,而教书育人,更让她有种开花结果的成就感。学生们忆及王炜钰,也都称赞先生学问深,人品好,待学生亲如儿女,诚恳耐心,“我以后能成为王先生那样就好了!”,是学生们说起王炜钰讲得最多的一句话。
待学生亲如儿女,对儿女倒是有些亏欠。王炜钰的先生是北京设计院的工程师,也曾参加到人民大会堂的施工建设中,两个人大半生致力于工作,相互扶持,对三个孩子的照顾就少了些,她心中总有些歉疚。大女儿初二时就参加了第一批插队,被分到陕西养驴,王炜钰心疼孩子,不舍得孩子去受苦,又觉得要服从领导,不能让孩子档案上有污点,只能经常给孩子写信,寄点儿吃的。得知女儿喂养的驴生了小驴,没奶水,她还专程跑去郊区请教兽医,给女儿寄奶粉喂驴。忆及这些,她也笑自己当时不知所措的可笑。不同年代的母爱表现方式虽有差别,但用情之深都是一样的。
如今,儿女也都已过不惑之年,本该安享晚年的王炜钰,还不断地接一些设计任务,几乎每天都画设计图。闲下来的时候,老人爱看电视,曾经的《还珠格格》是她的最爱,而最近这些革命年代的戏,又让她似乎重新回到了年轻岁月。
王炜钰是个健谈的老人,87岁的高龄依旧思路清晰,面庞清秀,明亮的眼眸中,依稀可以想象出那个喜欢溜冰的女孩儿的样子。抛开所有社会赋予她的符号,眼前这位老人,就是一个爱美又懂美的女人,她在设计中拥有了识别美的眼光,感受着生活的美,也让自己拥有了一段美丽人生。